浮生如寄 永葆詩意 ——李喜林詩集《那些年我蘸著煤油燈光》評論
一字一句地讀完了詩集《那些年我蘸著煤油燈光》,原本打算跳躍式掃讀過去,然而靈魂不可欺,柔情卻無法迅速跨越李喜林種下的詩行。一股涌動著熾熱的冷峻沁心而來:冷月葬詩魂。此刻,只認定李喜林是一個杰出的詩人,盡管他能嫻熟地操持各種文體,盡管他以小說建構技術的淬煉在字里行間凸出了作品的靈動感,盡管以閱讀小說心態去閱讀這部詩集更為恰切。
“故鄉”,無疑是這部詩集比重核心,F實的故鄉早已凋敝、荒蕪,如散錢萎地,跌落為時代的碎片,李喜林于其間高度提純、虛構幻化,重鑄情感基底,復蘇了人與故鄉的血脈牽連。詩集不是鄉愁的博物院,更不是農耕記憶的陳列,而是精神寄意的棲息之地。是純真情感的優化與美顏,這種有著可靠依附的濃情升華,一擊必中了我們最柔弱的神經。究竟是我們遺棄了故鄉,還是故鄉遺棄我們?現實如付秀瑩《陌上》最后給予讀者決絕一擊:我們再也無法回到故鄉,即便故鄉依舊在,也不再是心中永駐的從前的故鄉。這部詩集的出彩,不僅在于可以當作閃小說去品味,更是《詩經》源頭托物起興、靈動定影定音定格風韻的鉤沉,更在于活用了柳三變的以彼襯托此之妙,此外更是注入、活化了很多現代性元素。李喜林以精微化藝術,復蘇復原了人們被時代強勢邏輯所罷黜的原生態共性情感,重建了冷卻已久的人性本能溫情,以細膩、欲休還說的纏綿悱惻,造就了被現代文明剝得赤條條的我們無以安放的精神皈依的虛擬之境。
詩集分列六輯,第一輯《雁兒擺溜溜》,是以物象、故事、傳說、方言深情擎起的故鄉物語;《娘開的火車》詩意化了生命的終結,承載著無以割裂的親情;《月亮妹妹》對久遠青春隱疾的追溯、反芻、定格之愛情掠影;《白夜》不是宇宙現象,而是天地人、時空序中確立自我過程的沉淀;《寶雞北首嶺遺址感懷》是地域書懷,位移中流淌著全然人文主義者無限情思;《另一種仰視》仰視的是繆斯女神,是對文學藝術近于神性的認知,是溫暖靈魂的最無力而最為強力的支撐。詩集涉及了人性最本質的精神依存,亦是凝鑄性的修復、唯美性升華:童年純情之美好記憶,中年難舍之無法回歸,故鄉萬籟俱寂中萬物靈動與人的意識穿越大半人生的朔流而上;無暇情感之初始,親情重溫式強化與銘刻;意識凝視、重返過往排他、最真性愛情現場;歲月的磨洗,本真性存在感——“虛無之我”的長久探索與確立;人生見性,憑托歷史遺存,在歷史漫流與現實的交錯中,認知千變萬化中的那些恒性不變;仰視繆斯女神,是對文學的自我認知及人類精神性永存的構建。李喜林的這部詩集,賦予最質樸的語言以靈飛的羽翼,以變形、幻化、重組、精雕的形象的抽象的乃至最觸動人心的現實再造,強化強調了現實的堅質與情感的柔韌,契合了現代人情感歸宿的流離與蒼白失地,在堅質與柔韌的對立沖突中抵達了共融的和諧之境,并以人生過程關鍵性要素,完成了對生命本體的本質性求索與卓然確立,令筆者更加確信與認定:“一個人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王小波)。
“雁兒擺溜溜”,這幾個親切而富于溫度的字眼,將我們帶到了遙遠的童年,這是情感精神地理的出發點與觸發點!厄球竞椭恕,以天籟地籟人籟俱寂的鄉土之上的精靈蚯蚓與知了,提綱挈領地奠基定調。藝術而準性地勾勒了時代強勢對精神領地的掠奪與擠壓,形象與抽象交相輝映,前者是中國式心靈承受的體現,托物起興之謂也;后者是卡爾維諾式象征隱喻的密布,所謂無象征不成詩與小說;二者渾然一體,可分辨卻難以分離!拔业撵`魂安放地/是一段苦旅/蚯蚓似乎知道”,“我”敘事主體,蚯蚓是共情者,知了亦是共情者!皩⒌匦漠敵闪颂炜铡,“將太陽系當成了花園”,“蚯蚓有時和知了相會/在星球與星球的間隙/知了有時和蚯蚓相會/它發出的叫聲/令隕石太陽雨般飛瀉”,,蚯蚓與知了之微小溶解了地心、太陽系、星球、隕石之大,隱喻了故鄉在心中的地位,懸浮飄蕩的鄉愁以古典而現代的方式燃情讀者!洞迥宪俎5匚曳叛颉,是“羊有跪乳之恩”的藝術延宕,以童心記憶跨越時空,以古風雄渾粗獷之柔情溫度,縹緲、空幻而真切、清晰交錯共進,激發了最真摯情感共鳴,“走出那個天地很遠了/那個冬天依然形影相隨羊眼睛娘眼睛/每每重疊在我夢境中”,雋永溫馨的母愛與思念永相隨。落地點確定是母愛思戀,卻如柳三變般曲折動人,落筆于苜蓿地、羊等他物,入情入魂!对诔抢锞幼 芬猿鞘形拿鬟M程對鄉土社會的強勢碾壓,“車流像河,推波逐浪/城市的龐大肉身壓在昔日的鄉村身上”,陳述了故鄉寄意無存的殘酷剝離,以人們“圍城”的爭先恐后與寂寞蜷睡狗的守候的比對,用歷史與文明本質性標準,考量了文明進程中得與失!豆枢l的墳園》,是關于鄉土社會驟變中生命終結的體認與承載,凋敝之外的變化“只是每年添新墳”,“走出故土多年的人/繞了一大圈走到這里來了/不曾走出故土的人/沒有縮短到這里的路途”,故鄉是生命的一種歸宿,人走出故鄉最終又回歸,肉身雖然消解殆盡,而精神性存在的溫度依舊可感。
親情是人們無法割舍的血脈淵源聯結,李喜林將親情揉碎在生死之間,向死問生,重構了生命的莫大詩意。關于人生之大命題“死亡”,李喜林在詩集第二輯更是做了詩意的追溯及情感延宕!秾ふ摇分,父親的逝去被幻化成“失蹤”,“昏黃的電燈光/制造出死寂的冷清”,生命終結的猝然撼動靈魂;“哦/他在笑/卻在墻壁的相框里”,父親生命終結的平和與微笑的永駐定格成雕像;“我們呆了/伴著看不見的狂嘯/給墨黑的夜里/加進凄涼的呼號/我們的焦灼抓痛了澇池的呻吟/我們的哀叫激起了圓井的共鳴”,生者的傷魂痛心、慌不知措,未從把握而永失機會的真切的徹痛,凝結成“但/從此以后/我們的心里再也沒有中斷過尋找”,思念、愧疚最終化為持續的追憶。死亡成為詩意的御風而行,更為出色的體現則是《娘開的火車》:“那年冬天娘上山了/娘上的是南山/娘開著火車/火車是松木的”,棺材幻化成翻山越嶺的火車,“娘”成為開火車的人,駕馭著生命本體往返于生前的地域!叭缃衲锏幕疖國Q叫在天上/村南苜蓿地娘的墓碑像站臺”,站臺是永遠的守候,此句實為“物是人非,欲語淚先流”,更有歸有光《項脊軒志》“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之托此言彼情至魂動“大音聲稀”超高功效。
關于愛情,李喜林無疑是前世今生的情種,他珍視性盤點了久遠的情感積聚,可謂現代版“花間派”的傾情奉獻!耙寥恕痹谒崆橛纳畹匿h穎下幻化成世間萬千美好的事體物象,這許許多多的情感載體,托舉起詩人曾經細細密密的紅塵熾烈巨浪!对铝撩妹谩贰稅鄣氖澜纭贰稌r光》《我的織女將我織進時間里》《讀你》等眾多的詩篇中,伊人成為符號性存在,柔情蜜意幻化以月亮、囚籠、花朵、枝丫、太陽的金絲、月亮的銀線、畫筆、太白的山頭、沉香、經線、緯線、泥坯土屋、蘭香、霧等豐富入骨的意象,將初審性純真懵懂的愛作了卓然矗立的定影定格!睹妹贸黾蘖恕贰懊妹谩辈⒎菍嵵,而是他借,借出嫁者寄托初愛永失撕心裂肺的隱痛。最銘心的情感牽掛傾注在《月亮妹妹》中,“那么多的夜晚/你和我在江畔游蕩/你的眼里是嫵媚的月亮/那么多的夜晚/你摟我入懷久久凝視/我的眼睛里種進了月光/那么多夜晚里/你用月光的氣息喂養我/我的身體從此被點亮/今夜我來到當年的地方/江水的漣漪告訴我/你如今住在了天上”,追憶、深情對視、溫存纏綿、故地重溫、痛心疾首等種種細微細膩的情感宛若高山流水積聚,寒冰咋裂,洪濤巨浪一瀉而下,進而匯成一鑒平湖,最終楊柳岸,曉風殘月。所謂自然蓄勢,起轉鋪陳,大象無形,意到氣到。
從《白夜》到《感動》,是人生失向失重的迷離磨礪到絕望中確立永存的希望與自我!白畲蟮母袆/來自對絕望的想象”,這無疑是洞穿堅質人世的所有苦難,永葆生命熱望的信念昭示;“我總是忘記黑夜忽略方向/我打著日月的燈籠像蝙蝠一樣/一邊啜飲月光/深入黑夜盡頭”,執著前行的決絕心態姿態,可窺一斑!秾氹u北首嶺遺址感懷》到《在城際酒店喝茶》,從當下出發去比對歷史,關于鄉情的詠嘆調!稅鄣脑肥俏膶W不竭之源,《仰望另一種生》是經典大師的神會,《鱒魚》是文學之音樂通感,直至《你是我的夜》,詩集起底反彈,鄭重宣示文的精神依存性!皟|萬年等侍的黑/如同沉睡的煤/被你引燃驚爆/那光亮亮過白晝”,“我的勇氣和你的勇氣加起來,對付這個世界總夠了吧?去向世界發出我們的聲音,我一個人是不敢的,有了你,我就敢”,王小波的認定是對文學的堅信,更是生命本質意義的精解,更是《你是我的夜》的一個明快的注腳。
故鄉物語;親情追溯;愛情掠影;時光沉淀;變遷位移;文學信仰。詩人李喜林所捧給讀者的不是桂花酒,是健康的自然生態主義,更是剝離與冰釋物質過載的生命詩意。浮生如寄,永葆詩意。故此,這部詩集需要靜心體認,因為它賦予生命以平和,直面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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